文/林冠儀 做菜教會我:放下執念,耐心與細心
熱鍋內的棕紅色醬汁由下往上冒出無數氣泡,咕嚕咕嚕地相互推擠著,像條潺潺小溪,在肉塊間來回地流淌。
我數算著分秒,期待著開蓋、肉香溢滿廳堂的瞬間。
我是個急驚風,卻嫁了個天塌下來也不疾不徐的慢郎中。
美國先生第一次來臺灣,我領著他到故宮走訪。我縱然是個半吊子的導遊,也要拉著他四處探看。卯足全力口講指畫,只為了讓這名親暱的外來客對孕育我成長的文化刮目相看。
走晃了一整天下來,口燥唇乾,往身旁覷一眼,只見美國人不動聲色,彷彿一室珍藏不足為奇。
「怎麼樣,不輸給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吧?」我兀自期待著他的讚許。
「還好。」他的語調不帶一絲情感。
我碰了一鼻子灰,沒趣地啐道:「是你不懂欣賞。」
走向著名的「翠玉白菜」和「肉形石」:「瞧,這就沒見過了吧?」
他一雙大眼長睫緊盯著玻璃櫥窗內的那塊東坡肉。我得意地說:「別小看這肉,可是一塊自然生成的寶藏啊。」
「你看看,多少人慕名而來。」我附在他耳邊輕語。背後已湧現一票排隊人潮,推著、擠著,爭相一睹其風采。
為了準備年夜飯,我特地研究如何做「東坡肉」。
跑遍亞洲超市,只為買一塊帶皮豬五花。炙燒表皮、起一鍋水,放入豬肉,加酒、加蔥、加薑,煮了一個鐘點,有如橡皮般的豬厚顏,才終於軟化。
依著食譜,將料爆香,倒酒、倒醬又倒糖,控著火候,再用小火煨煮。很自然地在廚房吟起詩詞來:「淨洗鐺,少著水,柴頭罨煙焰不起。待他自熟莫催他,火候足時他自美。」
可不是?幾個小時過去,打開鍋蓋,香氣四溢。
小心翼翼將豬肉夾到白瓷盤上。醬在鍋�媦黤N收汁,舀一勺淋上,光滑明亮。東坡肉彷彿上了釉般晶瑩剔透。用筷子尖端朝豬皮部位輕推,只見豬皮軟嫩得在盤中輕顫。
上菜前,對著美國先生開講:古代有個叫做Sushi(蘇軾)的文人,被貶官發明了這道菜,就是你到臺灣時,在故宮看到的那塊肉啊。夾一口飯,配一口肉,那滋味之美妙,只怕過多的言詞都會描壞它。
那之後,我又興致勃勃地買了肉材,食譜已了然於心,正待躍躍欲試。一個不留神,火溫調得過高,不久便飄來一陣焦味,一開蓋往�堭摒搳A懊惱地直跳腳。
做菜教會我許多事,放下執念是其一,耐心、細心是其二。
每當我將手指掛上調節火溫的轉盤,都會想起蘇軾名言:「待他自熟莫催他,火候足時他自美」。
魔鬼都藏在細節�堙A我又何苦吃緊弄破碗?
沒有耐性,又求好心切,這樣的性格,大抵更易為讒言所誘。
然在這個充斥謊言的世界,若聽人說成功有速成之方,三思而勿信。
過去曾因好奇心驅使,付了張百元鈔,便進去聽課。這個自稱為排行榜暢銷作家,標榜年輕有為,佛心宣導自己如何由百元美金,便打造了百萬電商帝國。我半信半疑,默默聽畢他頭頭是道的成功分享。
蘇軾的話又上了心頭,像是一記醒鐘,在心底悠然響起。
後來,竟又在另一個鼓吹投資美股的群隊�堙A聽到如出一轍的話術。
「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。」
那鍋�堙A得要加入努力、耐心、恆心、毅力、智慧、知識和堅持,均勻攪拌。當武火燒開後,調為文火燉煮,時間、火候對了,自然勝券在握。
煮東坡肉,要細火慢燉,一點兒都急不得。
諸事皆然。
愛情,又何嘗不是「待他自熟莫催他」?
遙想初識時,深怕成為大齡女子,未交往便急索承諾,先生不慌不忙地說:「我們且走且看吧。」我將此言解讀為推託婉拒,不願浪費時刻分秒,轉身便走,還洋洋得意,自覺瀟灑。
時日一經,我留戀於速成愛情,輕信甜言,到頭來又是幾年光景蹉跎。
還好還好,回過頭,那人仍在,還是那樣泰然自若、不疾不徐。
燉煮了一下午的東坡肉,以幾片燙過的青江菜鋪底為襯飾,擺在瓷盤上益發美麗。
我將那經長時間熬煮的美味端到他的面前,滿心期待他品嘗後的評語:「如何?好吃否?」
「唔,嗯。」只見他雙唇緊閉,細嚼慢嚥,神情淡然,一貫地不置可否。
我夾了一塊送入口中嘗,但覺入口即化,再也顧不得食客回應,忙著吃將起來。
收碗時,只見他的盤�堣@片淨空,原該沾有醬紫色的盤底,已被舔拭成白盤的原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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