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爸是過動老人,雖然走不動,還是愛往外跑。由於失智,每次帶他出去玩,一回到家他就忘光光,拉著我問:「外邊兒天氣怎樣?」「沒下雨吧?」諸如此類的問題。剛開始會有一種白忙一場的氣餒,「雖然這一天爸爸很快樂,但是他不會記得這一天。」但是次數多了就習慣了,心情轉變為:「雖然爸爸不會記得這一天,但是這一天他很快樂!」爸爸稱輪椅為「車子」,對他而言,每次出門都是一趟小旅行,包括去醫院。
重點在路途
每隔一陣子,爸爸就得上醫院回診、檢測用藥是否需要調整。天氣不好的時候,我們搭Uber,他在車上總是很緊張,每隔兩分鐘就對著我的耳朵講悄悄話:「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耶!」起初我跟他解釋我們搭Uber有綁定信用卡,沒帶錢也沒關係,可是他聽不懂。我改口說我有錢,別擔心,可是他又要追問多少錢,以他印象裡不知哪個時空的物價來批評車資太貴。後來我乾脆安慰他這個車子不用錢,有時駕駛也會跟著附和:「對、對,這免費的啦!」有時候我會開玩笑:「我也沒錢耶,怎麼辦?」他就很認真想辦法——不過,兩分鐘後,他開始對窗外的風景品頭論足,顯然忘記自己剛才在思索什麼;然後再兩分鐘,他又湊到我耳邊:「我身上一毛錢都沒有耶!」之後的對話無論我回答什麼,都會進入無限迴圈,直到抵達目的地。
天氣好的時候,帶他搭捷運,進第一節車廂,把輪椅轉向車頭,讓他享受正面和兩側的全視線風景,他會一路開心得像個孩子似地讚嘆:「真好玩!」捷運線接近萬芳醫院那幾站,兩側綠意盎然,他覺得是去郊遊。那些平常看慣的景致,在我眼裡很普通,對爸爸而言,卻是無數倏忽閃現的「美」。
活著,就是要追捕那些轉瞬即逝的「美」,體驗生命流沙裡洋溢幸福的時時刻刻,即使失智也不能放棄──必須在虛空的永恆裡不時插入一個附件,這些附件為有限的生命增添無窮的韻味。
記憶剝離
在老爸「六親不認」的腦子裡,他是「異鄉人」,一心想回家(兒時的家)可是沒有旅費。他以為現在的他孑然一身,客居在某種類似「青銀共居」的社會機構。他暗地裡幫管事的取了一個綽號叫「慈禧太后」,殊不知那是他老婆;常常出現他身邊的人(兩個女兒和外孫子女)是員工或室友;他以為我們「聲稱」是他的家人只是客套話。
孤單地老去太無聊,沒在打瞌睡的時候,老爸會找人攀談,因為我和老妹長得慈眉善目,所以老爸最愛找我們閒聊。「你府上哪裡?」「真巧,我們同鄉啊!」「老鄉啊,有沒有什麼問題要我幫你解決?」其實是他有問題要別人幫他解決──帶他出門走走。
每當我們搬出輪椅,他總要先逞強一番:「有必要用這個嗎?」等他出門走兩步沒力氣了,只好坐上輪椅。儘管不好意思讓人替他推輪椅,但看膩某個地方的風景之後,他就會東指西指,要求走這條路看看、走那條路逛逛。秋日繞著芳和國中、和平高中的圍牆走,臥龍街上的台灣欒樹綠色、黃色、紅色摻雜,炫彩濃豔,絢麗繽紛。繼續走,女兒樂於當他的車伕──有時候從福州山下走到富陽公園,推著輪椅追蝴蝶;有時候從基隆路走到台大校園,在醉月湖畔感染一點詩意,讓璀璨的波光照亮老爸的心情。
爸爸曾經遊歷過的遠方國度、名山大川,都已被他遺忘。失去昨日的人生,他對明天還有期待嗎?有,期待下一場小旅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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